磐石无声

2025-06-02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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老张的手指关节粗大得像老树根,布满黑黄色洗不净的油泥和细小的伤痕。此刻,这根手指正重重敲在矿车前轮那几乎磨平的花纹上,发出沉闷的“笃笃”声。“老伙计,撑不住了?”他嘶哑的声音混在矿区永不停歇的轰鸣里,像块粗粝的石头扔进翻腾的泥浆,“这沟浅得,连个蚂蚁都藏不住了。”

眼前这辆庞然大物,是他半辈子的搭档。车身覆盖着一层永远拍打不干净的褐色矿粉,在正午毒辣的日头下蒸腾出金属和尘土混合的燥热气息。车斗边缘被矿石撞出的凹痕扭曲着,无声诉说着无数次粗暴的装卸。脚下,是黑金湾露天煤矿的采掘面深处,巨大的矿坑如同大地的伤疤,裸露着深褐色的岩层。自卸车巨大的轮胎碾过,带起的烟尘久久不散,空气里弥漫着呛人的硫磺味和柴油尾气。轮胎压过松散的煤矸石堆,发出令人牙酸的碎裂声,偶尔几块尖锐的碎石弹起来,打在厚重的车底护板上,“铛”一声脆响。

三天前那惊魂一幕还在眼前晃。就在这陡峭的深沟作业面上,他正全神贯注操控着这辆满载着近百吨原煤的巨兽,沿着狭窄的临时坡道往下倒。车身庞大的自重和陡峭的坡度让方向盘异常沉重。就在即将抵达沟底卸货点时,右前轮毫无征兆地猛地一滑!整个驾驶室瞬间向悬崖外侧倾斜,巨大的惯性带着几十吨的煤块向低矮的车门方向挤压,发出恐怖的摩擦和挤压声!心脏骤然停跳,老张用尽全身力气死死抱住方向盘,猛踩刹车,轮胎在松散的坡面上徒劳地尖叫、冒烟,车尾疯狂摆动,像条垂死的巨蟒。万幸,最后时刻,车尾猛地撞在沟壁一块突出的坚硬岩体上,才堪堪停住,离那几十米深的沟壑边缘,只差半米。冷汗瞬间浸透了他油腻的工作服,冰凉地贴在背上。事后检查,那磨平的轮胎上,几处钢丝帘线都露了出来,像垂死翻出的鱼肚白。

“老张!”矿区设备主管老李的大嗓门穿透噪音。他递过来一张油腻腻的单子,上面歪歪扭扭签着字,“批了!给你这老伙计换上最好的‘腿’——新飞亚‘磐石’!沟深料足,专啃咱这硬骨头地儿!包你稳当!”老李拍着厚实的胎壁,那上面粗犷深邃的花纹如同大地干涸的裂谷,胎侧醒目的“新飞亚”字样和“磐石”系列标识透着一股沉甸甸的力量感。老张蹲下身,粗粝的手指仔细地抠了抠那些深得惊人的沟壑,又用力按了按厚实的胎侧橡胶,紧绷的脸上终于松动了一丝。

新胎上身,沉重的矿车似乎连气势都不同了。当它再次怒吼着冲下深沟,老张能清晰地感觉到不同。方向盘传递回来的力量不再飘忽,而是带着一种岩石般的沉稳。车轮碾过那些尖锐的煤矸石堆时,不再是令人心慌的剧烈弹跳和滑动,巨大的冲击力被轮胎坚韧的胎体和深沟分散、吸收,车身异常平稳,只有轮胎与岩石碰撞时发出的低沉、浑厚的“噗噗”声,像是巨锤砸进湿泥。即使是在松软的排土场边缘转向,车尾也不再像以前那样不安分地甩动。新轮胎如同无数只强韧的钢爪,死死抠进松散的地表,每一次转向都带着一种令人心安的确定性。老张紧绷的神经,在日复一日的颠簸与轰鸣中,第一次找到了细微的松弛缝隙。

雨季毫无预兆地来了。持续数日的暴雨把整个黑金湾矿区变成了巨大的泥潭。原本坚实的矿内运输干道被泡得松软稀烂,雨水混着褐色的泥浆四处横流,形成深浅不一的泥泞水洼。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土腥味。所有车辆都在泥泞中挣扎,轮子卷起的泥浆甩得老高,不少车陷在泥坑里,任凭驱动轮如何疯狂空转,只刨出更深的泥窝,徒劳地冒着黑烟。

老张接到调度指令,必须将一车急用的设备配件送到最深处的核心作业区。那地方刚被暴雨冲刷过,路况最险。他驾驶着他的老伙计,在泥汤里劈波斩浪。巨大的“磐石”轮胎每一次转动,都深深陷入泥泞,又凭借着超强的排泥能力和深得惊人的花纹,爆发出巨大的抓地力,硬生生把沉重的车身从泥沼中拔出来,留下两道深深的、边缘清晰的辙印。泥浆被轮胎强大的离心力甩向两侧,如同两道泥浪。车行至核心区边缘那段最陡、最长、也是泥泞最深的下坡路时,老张的心还是提到了嗓子眼。这坡道下方,就是深不见底的积水矿坑。


他挂上低速挡,松开油门,让车头缓缓探下陡坡。车身巨大的自重立刻成了下冲的帮凶。就在车头刚刚探入陡坡中段,最湿滑的位置时,前方一辆正在艰难爬坡的宽体矿车,后轮突然在稀泥里疯狂打滑,庞大的车身瞬间失控,车尾猛地向老张的车道横甩过来!巨大的阴影带着飞溅的泥浆,瞬间笼罩了老张的前挡风玻璃!

“操!”老张一声怒骂,全身肌肉瞬间绷紧!求生的本能让他右脚以千斤之力狠狠跺向刹车踏板!几乎同一瞬间,他猛地向左急打方向,试图避开那横扫过来的钢铁巨尾!

“嘎吱——!”

一声低沉到近乎蛮横的摩擦嘶吼,猛地从车底爆发出来!那不是轮胎在泥水里无助空转的尖锐啸叫,而是橡胶极限咬合着泥泞下那尚存硬度的路基、如同巨兽磨牙般的恐怖咆哮!一股沛然莫御的巨大力量,透过剧烈震动的刹车踏板,无比清晰地、狂暴地传递到老张的脚底、腿骨,直冲头顶!他感到整个车身在巨大的惯性下猛地向前一沉,但四个车轮却像被无数只从地底伸出的岩石巨手死死攫住!车身剧烈地颤抖着,发出金属扭曲的呻吟,却硬是在这泥泞陡坡上,在湿滑如油的泥浆表面,被强行钉死!巨大的矿车紧贴着那横扫而过的宽体矿车尾部,溅起的泥浆瀑布般泼在老张的车窗上,视野一片漆黑。车身稳稳停住,距离下方浑浊翻滚的矿坑积水,只有不到十米。

驾驶室里死寂。只有老张自己粗重得像破风箱般的喘息,还有车窗外哗哗的雨声。冷汗再次浸透了他的后背,但这次,冰冷中却夹杂着一种劫后余生的滚烫。他死死盯着脚下,刚才那股从刹车踏板涌上来的、如同大地般厚重可靠的力量感,仍在四肢百骸里奔涌、轰鸣。

雨势渐小,灰蒙蒙的天空透出一点惨白的光。老张终于把车开到指定卸货点。他跳下车,双腿落地时竟有些发软。冰冷的雨水打在脸上,混合着汗水流进嘴里,又咸又涩。他绕到车头,蹲下身,目光投向那四个刚刚救了他一命的“磐石”轮胎。


它们早已面目全非。厚实的胎面上,原本深邃的花纹沟壑几乎被粘稠的褐色泥浆完全塞满、糊死。胎壁覆盖着厚厚的泥垢,几道被尖锐矿石划开的长长口子狰狞地翻卷着,露出里面坚韧的钢丝帘线——那白森森的金属光泽在泥污中异常刺眼。正是这些被泥浆塞满的深沟,在极限时刻化身成无数张吸盘,牢牢抓住了泥泞下那点可怜的硬地;也正是这些坚韧的帘线,在尖锐矿石的切割下依然挺立,保证了轮胎没有瞬间崩溃。

老张伸出他那双布满老茧和油污的手,没有犹豫,像抚摸老战友的伤痕一样,重重地按在轮胎那道最深的划口边缘。指尖传来橡胶冰冷的坚韧、钢丝帘线的硬挺,还有泥浆湿滑粘腻的触感。他粗糙的指腹摩挲着翻卷的橡胶边缘和裸露的钢丝,仿佛在确认一种无声的承诺。

“好家伙……”他喉咙滚动了一下,声音嘶哑低沉,像砂纸摩擦着铁锈,“够硬气!” 他抬起头,目光扫过矿坑上方灰蒙蒙的天空,又落回脚下这四条沾满泥泞、伤痕累累却依旧沉默挺立的轮胎上。

“有你们抓着地,”他对着他的车,更像是自言自语,每一个字都像石头砸在地上,“老子心里就踏实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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